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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夜,凝重。
御书房里仍旧灯火明亮,案前的人对着堆积如山的折子,一动不动。
手里捏着的还是那封信,熟悉的字迹,熟悉的措辞,人似乎还在身边,寸步不离,可一抬头,什么都没有。
【王上,截水城被破】
【齐将军以一人之命,换满城军民平安】
白日里朝堂上听到的话,字字割在心头,他没想到,有那么一天,他觉得他恨这个国家,恨这里的百姓,甚至恨他自己。
“小齐,你说过月圆之时,一定会凯旋而归的,你骗我。”
泪,朦胧了双眼,一滴滴落在信纸上,将那几行字晕开了,渐渐模糊。
【王上,见字如面】
顺着光晕,他仿佛看到那个一身白衣银铠的人,还笔挺笔挺地站在他的面前,笑得一脸稚气,又带着点倔强。
“王上,你又生气了?”
“小齐……”
伸出手,想帮他整整带血的战甲,入手一片空凉,手停在半空中,又颓然落下。
二
“王上睡了么?”
“还在里头呢,有紧急军情?”
“是齐将军的战甲,刚从截水城送回来。”
“这,现在送进去?恐怕……”
“要不明早吧?”
“还是现在送进去吧,横竖王上今夜是不会睡了。”
贴身太监捧着战甲,站在御书房门外,清了清嗓,又看了看这淅淅沥沥了一天的雨,叹了口气。
“王上?齐将军的战甲送回来了。”
他垂头候在门外,只听屋内咣当一声,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,正吃惊,却见门从里头被打开了。
“给本王。”
蹇宾一身素白,怔怔伸出手,抱过战甲入怀。
贴身太监低着头,眼角瞄到屋内的碎渣,是原本搁在窗边的陶莲花香炉,想是王上走过来时不慎碰落的。
天玑的王,何时如此魂不守舍过?
“王上,节……”看着王上砰一声关上的雕花木门,太监口里剩下的那个字又吞回了肚子里。
他们的王,终究是失了一半的魂魄,再是不能齐整了。
三
抱着怀里的战甲,蹇宾背靠着御书房的门,久久不能直起身子。
这是他的小齐,明明不久前还在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小齐。
他想起自己送给他这身战甲时,他笑得眯起了眼,用着手里的剑指了指三步开外的战甲,昂着头,朝他说:“你这是让我替你卖命呐?”
“齐将军意下如何?”
“勉强答应了。”
“本侯爷就先替你收好这身战甲,免得到你手里又得落灰。”
“嘿,哪有送人的东西又收回的?本将军怎么能没有战甲防身?”
“防什么防,你现在还只是我的近侍。”
“近侍?”他挑眉望他,眼里有抹跳动的异彩。
“就是本侯爷到哪儿,你也得到哪儿,不许离太远,要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你,一伸手就能够到你。”
“意思还不明显么?”他走到他跟前,拿开他的剑搁到一边,伸出双臂将他抱个满怀,“你先前可是答应的。”
“只答应了随你回侯府。”
“不是一个意思么?”蹇宾低下头,用额头碰了碰齐之侃的额头,那么近的距离,俩人呼出的气都能撞到一块儿。
“小齐,你脸红了。”
“就你皮厚。”
啪嗒一声,怀里的头盔跌落在地,滚了几滚,停在了案脚边。
空了的战甲,无声诉说着今时今日的不同,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头,为什么直到失去,才明白这些年欠他太多,直到将他的命也一并丢了。
“小齐,你回来,我不疑你,不疑你了,都听你的,你回来,你回来啊……”
四
“值得么?”一身红衣的人问。
“本来就没有值得不值得可言。”白衣之人,原本肃穆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,“身为臣子,为君分忧,本是分内之事。”
“若他不是疑你,按国师的提议下旨导致延误军情,以你的将才,早已领兵驱逐遖宿,何至于被逼至围困截水城。”
“王上有王上的难处。”
“命都保不住了,还在替他说话?”
“慕容,你不懂。”
“我不懂?”被唤作慕容的人从鼻息里轻轻哼出一声,“天玑立国大典那会,我就知道了。”
齐之侃的脸色泛白,冷冷看了慕容离一眼,紧抿着嘴不再说话。
“你夜宿蹇宾寝宫,出来时颈项上还有痕迹,不过后来换上将军朝服,遮了而已。”见齐之侃不为所动,慕容离又接着说:“我按了探子在天玑的王宫里,这些年你和国师相互牵制,朝堂上更是针锋相对,我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,好好的一个将星,却被蹇宾当成了对付国师的掣肘。”
“你想劝我叛国?”
“不好吗?若你能点头,不仅能保命,更能成为一代名将,留存千古。”
“我不稀罕。”
“你就稀罕他?”慕容离冷笑。
“与你无关,这是我和蹇宾的事。”
“可惜了,你已被俘,若不是我与遖宿王求情留你一命,现在你已成一具死尸。”
“那便麻烦你将我的尸首送回天玑。”齐之侃一语堵上,将慕容离规劝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。
“只怕蹇宾还不知道你尚活着,只当你死了。你猜猜,没了你的天玑,还能撑多久?你的王上又还能活多久?”
慕容离摇着头,终是明白眼前的人,永远只会向一人低头。
五
在遖宿没有破了天玑之前,齐之侃一直被软禁在瑶光一处隐蔽的地牢里。
暗无天日的地牢分不出日夜,他只能整日盘坐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,好在慕容离对他还算仁义,吃喝一直都是按时送来,每每亲力亲为,不知又在打着什么主意。
“为什么留我一条命?”这日慕容离又来送饭,齐之侃看着面前的碗筷问他。
“你我好歹相识一场,我欠你一条人命。”
“外头如何?”
“从你被俘至今已过五日,遖宿的大军正开到睢炴城门外驻扎,听闻明日就要攻城,而天玑么,你们王上亲自领兵,看来朝中已是无人可用。”慕容离一字一句说得清晰,同时也将齐之侃的表情纳入眼底,“还有,天玑的国师在四日前已经被处斩。”
“死不足惜。”齐之侃道。
“可惜,晚了。”慕容离抱着他的洞箫站立在牢门外,转身欲走,忽然想到什么,又回头道:“明日我会带壶酒来,让你给蹇宾好好送行。等天玑灭国后,我便放你出去。”
“等等”齐之侃开口叫住他,“能求遖宿王留他一命吗?”
“遖宿王若肯,你愿归降于遖宿吗?”慕容离反问,眼神飘到齐之侃紧握的拳头上,摇了摇头说:“你不用考虑这个条件了,依你对他的了解,天玑若被灭国,他岂会偷生?”
慕容离揣摩的太准。
齐之侃知道,蹇宾那样一个傲气的君王,败便是死,不会有第二条路。
可是他只想他能活着,不管天玑如何,只要他活着。
“如果我愿降,遖宿王真能留他一命吗?”牢里的人,双手紧紧抓着栅栏,指尖发白,竟在颤抖。
“你不是真心归降,放了蹇宾,等于放虎归山,遖宿王不傻。”慕容离摇着头。
“那用我的人头换他一命。”齐之侃冷静下来。
慕容离转回身,定定看着齐之侃。
这人一身白衣已有些脏了,长发凌乱,原本编扎在头顶的发束也是松松垮垮的,明明狼狈至极,却毫不影响他那双明亮的眼神,坚毅如初,如身披银甲坐于战马上傲视着天下。
“蹇宾一生有你,足矣。”慕容离发自肺腑的感叹,忍不住觉得可惜。
听到蹇宾二字,齐之侃一怔,忽而绽开笑颜,说:“我又何尝不是。”
“我还是不懂,那样阴狠的伪君子,好在哪里。”
六
蹇宾好在哪里?
齐之侃说不出,这个人从出现起,就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,可话语间上扬的音调,暧昧的言词,时不时就钻进了心里,生了根。
“小齐,在想什么这么入神?”
“属下如果没有想得透彻,这内心便不安啊。”
“有你在,我就安心了。”
“小齐,为何离本王那么远?”
“属下只是王上的侍卫,自然是跟在王上身后,这个距离刚刚好。”
“可是本王觉得,小齐会跟丢了。你看,你跟在后面,连头都没抬过。”
“小齐。”
“君上有何吩咐?”
“无事,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这样唤你了。”
“本王说的话就是天意,本王说小齐担得起,你就担得起,本王说你是上将军,你就是上将军。”
“王上,属下此生惟王上之命是从,纵使肝脑涂地,亦难报君恩。”“本王最不爱听你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话。”
“你是天玑的君王,不该在意末将一个臣子的得失。”
“本王从未当你是个臣子。”
“小齐,本王是来看你练剑的。”
“小齐,还从未离开本王身边那么久过,本王自然记挂得紧。”
“小齐……”
才发现,除了朝堂之上、臣官之前,他总是固执得喊着自己小齐,一声声的,不腻。
哪怕自己有了将军府,不总在他身边随侍,他还是会想尽办法偷偷溜过来,一副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当差的模样,让人隐隐发笑。
七
兵败国灭。
遖宿王说,要不是你心中存疑,又何至延误战机。
“小齐心里是否会对本王失望?”
蹇宾站在廊檐下,手里握着佩剑,自问,无人可答。
绵延的细雨下了几天几夜,从知道小齐以一人之命换下截水城军民平安后,就再没有停过。
好在知道他还活着,哪怕仍有性命之忧,但至少现在活着。
“小齐,是本王负你。”
蹇宾闭上眼,回忆一幕幕,从相识到回府,到小齐坚持要去山里铸剑,一别一年,再到他回来封将出战,一日日过,一夜夜胡闹,一年年蹉跎,被权谋磨淡的信任,被心计蒙蔽了双眼,竟是自己亲手将他送进敌人的手里。
自己曾任性地说:本王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,小齐会与本王意见相悖。
他慌忙下跪,明明委屈至极,却立刻顺了他的意,那简单的四个字:末将愿往。
那夜他故意冷落他,叫他在偏殿住下不得回将军府,却也不召见他。
直到深夜批完奏折,回寝宫时,才见他竟抱着剑蹲坐在寝宫门外,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石灯笼发呆,瞬间他便心软了。
退了随侍太监,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,无意外的一身冰冷,他问他干吗等在外头,可怀里的人却只是看着他,半饷才冒出一句话来:“你生气了?”
心里越发疼起来,他恨不得将他按进身体里,再不让他去战场做什么上将军。
然而最终,他还是亲自为他披上战甲,未来得及饮一杯合卺,只有断魂的出征酒。
剑出鞘,剑刃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芒,一抹殷虹随之飘过。
小齐,蹇宾这一生唯有一憾,便是未能与你,到老。
八
“小齐,不如你离开吧。本王知道,当初你原就不愿随本王入宫的。若本王不是天玑的王,只怕也会一走了之。”
“属下岂会不顾王上,一走了之。”
睢炴城,他回来了。
一身白衣,如他刚入世的样子,战马闯过城门,扬起尘土,迷了眼。
很快,四方涌来的骑兵将他团团包围,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执剑,昂首端坐在马鞍上,朗声道:“我要见毓埥”。
遖宿王很快就来了,骑在马上,一手扬鞭,指着身后的棺木。
“你是为他来的吧?”
“是。”
齐之侃死死看着车上的棺木,紧绷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。
“你若下马跪拜,本王便将他还你。”
“齐之侃不拜天,不拜地,不拜君王,此生只拜一人,他叫蹇宾。”
“亡国之君罢了。”
“我是亡国之臣。”
“如若本王坚持不将他还你呢?”毓埥眯着眼看他。
“我便杀出一条血路,夺过来。”齐之侃手上的千胜如有灵性般,寒光一闪,竟似要飞扑而出。
“君臣么?有意思。”毓埥喃喃自语,一挥手,将棺木边的士兵撤离,“本王许你葬了他。”
马蹄一下下踩在坚硬的石板路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湿漉漉的地面,映衬着马上的人,一脸惨白,却抿着坚毅的双唇。
终于,马停在了棺木边,齐之侃跨下马,双脚踩进水洼,溅起点点污泥,脏了白色的裤脚。
毓埥在身后俯视着他,问道:“你既然来了,就该知道是走不掉的。”
“齐之侃没想过活着离开。”
“好,很好。”毓埥带着士兵退离,只留下一队骑兵,依旧以包围的队形,紧紧跟着齐之侃。
一掌推开尚未下钉的棺盖,里头的人,一身白色王服,脖颈间一道已经凝结的红色血痕,被难看的黑线粗粗缝起。
齐之侃伸出手,顺着他的脸庞轻描轮廓,“我说过,我不会不顾你一走了之的。”
背上剑,伸出双臂弯腰将棺木里的人捞起,抱在怀中。
沉重的分量让他脚下一个踉跄,又很快稳住了身体,重整了下手臂上的力度,他笑着低头道:“你看,还笑话我胖了,明明你更重。”
天玑还未立国的那些日子,他天天随侍他身边,吃一道睡一道,从未离过半步。
蹇宾闹起来,就爱打横了抱起他,一把扔到床上,还要笑话他胖了。
他不甘示弱,一脚扫过去,硬是将蹇宾踢下床,顺势还蹬蹬脚,说他当初还是自己半路捡来背回屋的,累都累死了。
“那以后都我抱你。”
“谁要你抱了,我不会走啊。”
“那你抱我?”
“重。”
“那就还是我抱你嘛。”
蹇宾一脸得逞的样子,眼里满满都是贼笑。
九
一把黄土,一块无字碑。
碑前盘腿坐着一人,一身白衣,右手执剑,左手摊开,掌心中是一枚玉佩。
立国前一夜,他将玉佩赠他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,要不要“母仪天下”,他一肘子过去撞到他胸口,算是拒绝。
隔日,他便在文武百官面前封他为上将军,他说,本王说你是上将军,你便是上将军。
君君臣臣,本就没那么简单。
他看他的眼里多了猜忌和疑虑,他只能用越来越多的沉默,来回答他。
他说,小齐,你与本王生分了。
可是,怎能还像以前一样,不分君臣、不分轻重?上将军的头衔,太重,可他不帮他扛,又还能有谁?
“我早就想骂你了,舍不得我,为什么要让我住将军府?疑心我,又为何还来招惹我?句句好听,又有哪句是真心,哪句是为了权谋?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么?”
“慕容离问我你哪里好,真是好个问题,我要是分得清你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,大概早就回山里过日子去了。”
“可惜不能出这睢炴城,不然我就把我俩葬到那山里去,林子里虽然湿气颇重,但胜在安静,没人打扰。”
“你还记不记得你伤愈得差不多了,我送你回来,到了侯爷府,那群人一拥而上扶着你,那时我就在想,难怪这人总是傲气十足,全是给惯出来的。”
那一年,从山里下来。
他送他进了睢炴城,来到侯府门口。
看着一群人一拥而上,原本肩头的力量忽然一轻,那人便已离开几步之遥。
那一瞬间,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,于是转身便要走。
“你等等。”
声音从背后传来,他转过头,正撞上他的双眸,那么认真,不是儿戏,也不是随口一说的客气。
“你跟我进来。”
又有谁知,这一个转身,便把今生都给搭了进去。
也罢,小齐来陪你了。
(End)